妈妈年轻时很美，清秀端丽，在学校里当音乐老师，很受欢迎，可她不苟言笑，衣服永远是黑灰蓝三色，头发也是从来都不变的短直发。爸爸因车祸去世那年，我11岁，妈妈才40岁。她坚强的从悲痛中走了出来，因为她还有我，她谢绝了外婆以及诸多好友的介绍，从未想过改嫁。我长大后，结婚，生子，妈妈总算松了一口气。可我没能熬过“七年之痒”，带着儿子回了娘家，妈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心痛的抱过外孙，亲了亲。从此，家里充满了祖孙二人的逗乐声，退休后的妈妈开心的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劲，把她的全部情感，都放在了我和儿子身上。年，在妈妈67岁那年，我发现她变了：开始化妆，烫了头，还买了一条咖啡色的连衣裙。她每天起得比平时还要早：不到六点，就蹑手蹑脚的起来洗漱，然后去阳台上待很久，天天如此，我好奇起来。这天，我在老妈去了阳台之后，也赶紧爬起来悄悄跟在她后面拉开阳台门，看到她朝楼下小区门口方向使劲挥手。顺着她的手看到，那里站着个穿戴一身蓝的老头儿，正在朝我家的方向挥舞着一朵粉色百合花，他的长相在花的晃动中时隐时现看不太清。发现我之后，老妈问：“你什么时候起来的？”顺势将举着的手佯装整理发型，伸了伸腰，我拿眼一瞥，老头将花放在小区门卫的石台上后离开了。老妈肯定是恋爱了，我心里既希望她能快乐幸福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。我决定弄个明白，悄悄的跟着她去了学校，老妈每天下午去老年大学教二节课的唱歌，我在那里等着。下课后，一个穿着一身蓝，拿着讲义的老头儿，走到了老妈面前，身高比老妈还矮一些，又瘦又干瘪，怎么看怎么不相配，老妈怎么会看上他了呢？再看老妈和他边走边聊，熟络的走进附近的菜场，妈妈选菜，他付钱拎袋子，不知道的人一点都不会误会两人的“夫妻”关系。回到家，老妈择菜，我问：“妈，下课和你一起回来的是谁啊？”“同事，顺路。”老妈头没抬，嗝顿都不打的回答。随后反问我：“你怎么会看见我，又不顺路？”“正好有事路过看见的。”我被老妈将了一*。我借口去老妈房间，在一沓复印的乐理知识中，看到了两页手写的“情书”，里面居然有“52载”，“相思不忘”等字样，我愣住了。老妈突然从我身后伸手，夺过“情书”，质问：“你怎么可以随便翻我的东西？”把我吓了一大跳。“我就是好奇看看！”我尴尬的回了一句，接着趁机问“你们是老相识？”“嗯，高中同学。”她假装不在意的说。“怎么现在才联系？”“他年轻时当兵留在外地，去年才回来，我们在老年大学遇到的，他也在那里当老师。”过一会，见我不说话，老妈瞟我一眼，假装不经意的问：“你什么意见？”我顿了一下说：“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。”老妈68岁生日那天，“百合花老头儿”上门了，老妈让我叫他李叔。李叔穿一身灰色运动装，看着好像精神了些，一手捧着一束百合花和玩具，一手提着一个大蛋糕。老妈准备了一大桌菜，我在饭桌上，用公筷给他夹菜，帮他盛饭、端汤，他和老妈则默默的吃着，饭桌上只有我和儿子的声音。当老妈吹蛋糕上的蜡烛时，我看到李叔的眼睛一直盯着她，里面有泪光在闪，老妈把第一块蛋糕给了李叔，李叔给她和我儿子送了礼物。晚上，儿子睡着后，我到老妈房里问：“妈，他有什么好的啊？”老妈让我坐下，在乐谱中拿出两张黑白照片，那是妈和李叔年轻时的样子。老妈手拂着照片说：“我们是高中校友，在同一个知青点插队，他聪明手巧，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修好。”“那是你初恋？怎么没在一起？”老妈脸红了，说：“当年你姥爷家成份在当时有点问题，他家来提亲时，我怕连累他没同意。后来他去了外地，就再没联系。”顿了一下，老妈又伤感地说：“他一直没结婚。”我惊讶的看着老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，只能轻轻的拍拍她的手。李叔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，每次来我家，他都到处找活干，儿子的玩具，吱嘎作响的门等全部修好如初。实在没事干时，他就用那温柔而深情的眼睛追随着老妈，老妈脸上整天挂着笑容，再不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老太太了。我虽然心里有点酸楚，可还是为他们高兴：“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和初恋重修旧好？”年6月，老妈和李叔约定去旅游，两人早早定了机票，买了好多东西，做好了外出的一切准备。出发前一周，我怕她在旅途中出什么问题，医院准备配点药带着。没想到医生一听老妈每天早上都会被肚子痛痛醒，可一会又好了的症状，便开了单子让去做肠镜检查。我问：“医生，可以半个月之后再来检查吗？”医生严肃的说：“不行，拖不得。”我拿着化验单看着上面写得：粘液型结肠癌中期。脑袋懵了，根本反应不过来。老妈去年体检，还什么都好，怎么一下子就得癌症了？按规定母亲有知道自己病情的知情权，她平静的听完医生说的情况，拉着我的手：“闺女别怕！妈没事。”医生拿出《手术知情同意书》让我签字，我脑袋一片空白，耳边响着医生的声音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，像机器人一样走完了流程。老妈手术那天，我和儿子在手术室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待着。四个半小时之后，才听到呼叫器叫我名字。医生说老妈术后情况不稳，还要在监护室观察，我继续在外面祈祷着等待着，心里突然想起李叔，自从老妈身体检查出问题后就再没出现过。我拨通他的“我妈快要死了！你竟然连面都不露。”电话那边静默了好一会，才听到他嘶哑的声音问：“孩子，现在你们在哪？”直到傍晚，老妈才终于从监护室里回到病房，看着她脸色蜡*，没有声息的躺在床上，再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女老师了，我心痛的只有流泪。老妈上了各种监控设备，李叔赶了来，他安慰的拍了拍我的肩膀，不声不响的坐在床尾，帮老妈按着小腿让血液循环，然后小心的一直拉着她的手。又过了四个小时，老妈在麻药退去后醒来，看到李叔有些迷糊的问：“闺女，他是谁呀？”“是李叔。”母亲一下子甩开李叔拉着她的手，虚弱而大声的喊道：“走，你给我快走。”我被惊呆了。李叔凑上前，再次拉着她的手：“是我，我是老李呀。”母亲不顾身上的数据线和引流管，挥舞着手要挣扎起身：“你走，让他走呀！”我不知道老妈为什么会这样激动、失态，只能让李叔先出去。等我安抚好老妈，见她疲惫的睡着了走出病房后，看到李叔那快七十岁的人，像小孩一样蹲在走廊的角落里抹眼泪。我赶紧过去把他搀起来坐在凳子上，之前老妈说过，他心脏动过大手术。李叔流着泪告诉我：“术前你妈给我打电话，说你姨家出了急事，不能去旅游了，让我这段时间不要去找她，我不知道她病了啊！”老妈只在监护的状态下躺了三天，就自己动手摘掉监护设备，扯下了止痛泵。五天后，她辞退护工，自己犟着下床，倒尿袋，处理引流装置，洗漱搞个人卫生，好像是个普通的住院者。李叔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带一支百合和一桶自己煮的小米粥来，老妈不让他进病房，他就蹲在病房外面陪着，直到晚上关灯休息才回去。老妈可以走动后，每天都在走廊散步活动，她在前面弓着腰，提着引流袋走，他就双手半张着跟在后面，生怕她摔倒，始终保持着半米的距离。医生根据各项指标建议老妈继续化疗，被她拒绝，半个月后她坚决要求出院。去拿出院小结时，医生把一个信封递给我：“那个每天陪你母亲散步的是你父亲吧？这是他求我一定要救你母亲硬塞给我，我怕他担心才暂时收下的。”老妈回到家里后，我每天清早，都会在阳台上看到李叔站在楼下向我家张望，可是，老妈不让他上楼不肯见他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老妈，我看着李叔这样，心中发酸。过了几天，我买东西回来时，看见门外，扔了一地的水果和营养品，那是李叔买来的。之后，两人就一直是：一个站在楼底下守望，一站就是一天，一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，一动不动。我实在看不下去：“妈，李叔在楼下二十多天了！你……”话未说完，老妈突然下床，光着脚走到阳台上。果然，李叔还在那看着我家，老妈猛地拉开阳台窗户，伸出一条腿，“您要干什么？”我大叫着冲上去抱住她。楼下的李叔立马朝我家跑过来，伸出了双手抬头望着老妈。就这样两人对峙了许久，到底还是李叔先低下头，转身慢慢的离开了。我同情的看着他佝偻着后背，一步一步的朝小区门口挪动，我把老妈拉回了床上，埋怨的看着她没有说话。老妈躺下看着我说：“我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他死心，他一辈子够苦的，我不能拖累他。”李叔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了，我以为他们到此结束了，心里不免唏嘘。没想到，中秋节那一天，李叔直接敲门了。我开门看见他头一次穿着西装，打着领带，别说，除了瘦点，还真有点神气。李叔进门后，老妈没吱声，转身回房坐在床上。我给李叔倒了一杯茶，把房门轻轻关上后，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他们说。李叔：“这是我的全部家当，身份证、户口本，单身证明，还有存折，房产证，这块是当年我姑去提亲时，被你退回来的手表，我一直戴着。”老妈没有说话，一会又听李叔说：“咱们这么大年纪了，应该珍惜，我来就是想问你，还愿不愿意和我结婚？”沉默了一会儿，房间里传来老妈带着哭声的话：“我现在是个废人，没办法和正常人一样排便，身上到死都会带着臭味，你还要吗？”李叔像哄孩子一样轻声说：“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。再说人这一辈子谁都不会知道自己下一步会怎样？别怕，我们一起面对。”“你走吧，我不能害你！”老妈嚎啕大哭，这是她生病后第一次痛哭，这一刻，她就是一个无助的孩子。“你让我往哪走？我绕来绕去了52年，总算绕回你身边，别再让我走！”李叔这个男子汉也哭出了声。老妈虽然没有答应李叔的求婚，但却收下了那块陪伴他52年的手表，戴在了手上，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，李叔又和从前一样来我家。老妈在三个月后，开始回学校上课。原本我和李叔都不同意，可老妈坚持，说这样还可以分散精力，有利于身体恢复。于是，每天李叔都会搀着老妈一起去上课，再一起回家，两个人在房间里讨论一些趣闻，写乐谱，唱歌。我和李叔都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，可老妈还是在一天晚上突然高烧，陷入昏迷，我赶紧打医院。李叔赶来，他拉着老妈手，跟我讲起了他们当年的事。“我们是高中同学，我比你妈高二届，我每天都早早的到学校，等着看她升旗，她走起路来长长的辫子一甩一甩，我那时就喜欢她。”“我想和她说话，哪怕是一句也好，于是，每天放学我就跟在她身后找机会，跟了一个学期，也没说出口。”“我从小没有妈妈，下面还有一个妹妹，下乡的时候，别人都有家里准备好的衣服，我没有人给我准备，光身子穿着棉袄，冷的直哆嗦。是你妈把自己的毛衣拆了，再买了新线，给我织了一件毛衣，那件毛衣我穿到不能穿也没舍得扔，一直留到如今。”“当初提亲时，你妈没答应，我以为她看不上我，谁知她是怕连累我！我现在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她。”李叔一脸的坚定。第二天下午，老妈突然清醒，闹着要回家。到家后，她和赶来的亲属告别，剩下我和李叔时，她给我交代身后事，对李叔说：“帮我照顾闺女。”之后就拉着我和李叔的手不放，眼睛一直看着我们，生怕会忘掉我们的样子一样，舍不得眨眼。天快亮时，老妈最后叫了一声我的小名和“老李”后，松开紧抓我俩的手，走了。直到老妈要被殡仪馆的车接走时，我才注意到李叔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，手里攥着一张手抄的乐谱，仿佛更老了。我按照老妈遗愿把她海葬，那天，在海边，不知为什么李叔没来送别，在海浪的拍击声中，存放她骨灰的花篮慢慢滑向大海深处。不久，我忽然接到李叔妹妹的电话，说要把一样东西交给我。我们约在老年大学门口见面，李叔妹妹从包里掏出一张海葬证书给我。她说：“两个月前，我哥突发心肌梗塞，送医院抢救醒来后再三叮嘱我‘不要抢救，要海葬，一定要海葬。’没多久，我哥就走了。”我后悔了，早知道这样，我应该坚持让老妈和李叔去旅游，两个人在一起，心情愉悦，渡过的时间不一定比如今短。如今，老妈和李叔活着时没能在一起，但两本海葬证书让他们在生命的尽头，永远相守在了一起，也算是个安慰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