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第二个孩子是女儿，她的到来是个意外，但我感恩这个意外。她带来的辛劳和压力，和喜悦和幸福感相比，简直微不足道。
女儿从幼儿园带回了月饼和石榴，学着我的语气对她妈妈说：我从单位带好吃的回来了，大家来尝尝。笑死我们了。
但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，头痛的事也不少。
比如，如何限制儿子和女儿看电视。每次都说好了，规定看电视就半小时，总是无用。
每次一到时间，儿子女儿同仇敌忾，拒绝关机，经常搞得需要诉诸轻度武力。儿子生气地挥舞着遥控器不让拿，女儿抱着我的大腿眼泪汪汪的说：爸爸，我想再看一会。于心何忍？经常只能中止武力。可是一心软，孩子们就会蹬鼻子上脸，没完没了地看，着实令人烦恼。
终于，这件事突然就圆满解决了。
因为我们家电视出了毛病，打开后半小时或者略长一些，必定会自动关机，再打开再关，怎么也看不了。孩子们毫无办法，电视坏了看不了，这属于不可抗力。我也及时地告知了他们，电视这种电子产品使用时间久了就会过热保护，属于正常现象。孩子们点点头，表示理解。
我永远不会主动告诉他们，我的华为手机下载了一个智能遥控app，可以随意开关电视。这个知识已经超出了他们目前的认知范畴，也许将来某一天，他们会发现是怎么回事，不过没关系，那时候儿子和女儿应该已经过了喜欢看电视的年龄。我想在他们恍然大悟的时候，表情应该会很精彩。
但是还没等到我的一双小儿女长大，我就失业了。
2
年2月25日，这是让我感到绝望的一天，医院开除了。
医院说我违反了职业道德和社会公德，医院声誉，开除了我，甚至不愿意给我辩解的机会。我哪怕再如何恳求，也无济于事。
我已经失去了宝贵的工作，我完全无法向我的家人交代，我的家庭已经即将破裂，我已经完了。我对不起我的父母，对不起我的爱人，对不起我的孩子。
我真的是个好人，也是个好医生。我真的是一心为了患者，我只想尽我的全力去救治和保护患者，仅此而已。
我以前写的任何发言，除了被迫道歉，都是真的，我敢发誓，这就错了么？这个社会就真的这么容不下我？容不下一位想揭示真相的医生？追求真相难道不是北京大学的传统美德么？我到底做错了什么？
我从没有想伤害任何人，我只是做了我心中觉得正义的事，但是处罚就是这么严厉，真的让我难以接受。
我沿着北京四环辅路，骑着电动车一直走，泪水止不住的滑落，很伤心。直到电量耗尽后，扔下电动车继续步行，几乎走了整个四环。走到天黑和筋疲力尽，最后耗尽了气力，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痛哭，不敢回家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哭得无泪了，往日的人生经历，无意识地在脑海里回放。
3
我出生在浙江农村，是家中独子。父亲务农，母亲做小生意。父母疼我，虽然也做些农活，但都是零碎的轻活，完全体会不到农民的艰辛。
虽然父母没让我吃多少苦，但吃老天爷的苦，是免不了的。
比如，浙江冬天很冷，零度的时候，可以冻得人嗷嗷叫。很多人冬天就喜欢围着炭火盆烤暖，实在是很舒服。只是炭火有限，大部分时候还是得冻着。所以，我年少时，已经习惯于冬天挨冻，长冻疮也是常有的事。
年少时还算聪明，喜欢看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，也没耽误功课，从农村小学进了市重点中学的初中。
到城里上学，不太适应，也生性贪玩，很想当英雄，抓坏人，惩罚罪犯，觉得那样很威风。但成绩却一落千丈，班里倒数。50多人的班级，考试成绩大概处于第40多名，太差了。
母亲发怒，让我跟随父亲干农活，于是就不情不愿的去干了。
我们家种了很多桔子树，干活主要是在农田和桔子树地。我印象里最深的，是给桔子树喷农药和收割稻谷。
这个时候，父母、老天爷都让我吃苦。
天气闷热，阳光毒辣，一排排桔子树看似一望无际。机械不停地重复同一动作，一直汗流浃背，喘着粗气干活。胸背都被阳光暴晒，一天时间皮肤就可以发红，然后发紫，之后大片地爆裂脱皮，非常难受。
实在是难以忍受的生活。
我的父亲就告诉我：考不上大学，你要一辈子在田地干活。
我宛如五雷轰顶，心里就想着一件事：让我一辈子这样，还不如死了算了。我必须好好读书，走出农村，绝不能这么活着。
于是开始发奋读书、努力学习，在千禧年前夕，考上了很不错的医科大学。父母很高兴，那些天总是唠叨我，要做个好人、做个好医生。
自己来北京读医学院，家庭条件仍然不好。母亲辛苦经营货车生意，为了多赚钱经常和司机一起出车，从浙江跑广州，很辛苦。
在年，母亲在半路的某个市出了严重车祸，被甩到大货车外，右股骨多发骨折，医院做手术，手术很不成功。后来千辛万苦拉回老家，医院最好的骨科，反复行了两次手术，躺了很长时间，后来还是走路有点瘸，不严重。
这似乎都很正常，直到年的一天。
4
那天，我的骨科实习同学叫我吃饭，我去了。同去的还有两位外地进修的骨科医生，年纪大一些，很健谈，话题很快就转到骨科患者身上。
其中一位骨科医生，就谈起他医院。因为水平差，病人少，为了争抢患者用尽手段，其中之一就是贿赂了当地急救中心，只要是骨折的患者，一医院做手术。
我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：医院水平差，那么如果复杂的骨折患者医生处理不了怎么办，医院转运？
那位骨科医生的回答是：这怎么可能？医院已经付过钱的，不管做得了做不了，医生都会先做手术，打开伤口和打上钉子，先把钱收了，手术好坏再说。
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母亲，犹如五雷轰顶一般，立刻就沉默了。
那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：我的母亲是不是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？否则第一次手术为什么会这么糟糕？当时医院会不会要好得多？我该怎么去证实？医院和医生怎么能这么做？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？医生不是救死扶伤的么，怎么能这么做？有多少医生会是那样只看钱的医生？
医院好好问问，但是那时候没有钱，没有时间，还是个学生，什么都不懂。更何况，就算去了，又能如何？在外地花费巨大精力和金钱打官司？不可能的。我负担不起，外地的病人大多数都负担不起。
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这想那，我很愤怒，很失望，医院和自己的无能，但是无济于事。慢慢地，那些情绪随着母亲的好转就沉到了心底。
然后顺利毕业，医院，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，也逐渐成了一名业务精熟的专科医生。
医生虽然也辛苦，比劳作的农民实在是好太多。然后结婚生子，家庭生活水平也越来越好。
如果不是新冠疫情的爆发，或许我会一直继续着“规定动作”，沿着社会阶梯向上攀爬着。
疫情激发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，让自己有勇气做出“自选动作”，改变了人生本来的轨迹。
5
疫情爆发的时候，我报名参加了支援武汉，但因年龄偏大，被安排去支援发热急诊，住在了老门诊楼的三层病房改造的房间。那时候发热病人已经少了很多，工作量小，每天6小时班，并不忙。
有一天，我打开知乎app，无意间看见孙杨的一个帖子，写了我的回答，得到了人生第一次数万个赞。
然后产生了兴趣，就开始写科普文章，一发不可收。
有时间就泡在知乎上。有天实在太累，晚上7点多回到家，沾上枕头就睡着了，一直到凌晨3点醒来补写。
我的专业是治疗一类重症，大家忌讳谈起，一谈色变，逼得我们医生开诊断书，只得用英文缩写Ca代称，胸牌上也含含糊糊地挂个“内科”之类的名头。为避免大家看到那个字眼带来的不适，我也就用“重症”统称了。
重症患者，很多已经散尽家财，但仍然必须面对注定的结果。有一个家属来知乎询问，难道只能放弃了吗？
我分析完病情后说，人生皆苦，有些人运气不好。自己帮不上什么忙，自己限定了每年捐助一点收入，今年还没捐出去。愿意的话联系我，可以捐助，不知是否可以帮助延缓半月或一个月。
就这样，向我咨询的人越来越多，粉丝越来越多。然后就震惊的发现，有不少咨询的患者治疗，存在问题甚至是很严重的问题，过度治疗和错误治疗真是相当不少。
对这些问题，我开始犹犹豫豫，不敢猛揭。我也是懦夫，也担心影响我生活甚至工作，没胆量好好说说。提及那些过度治疗、错误治疗的医生，都用代称。
比如在年7月，我在知乎碰见了一位悔恨和自责的年轻人，他告诉我被医生欺骗，对患胃癌的父亲的腹盆腔转移进行了错误的手术，这位医生，医院普外科的Lu教授。
我初始以为Lu教授是极好的医生，能够有勇气和信心为晚期胃癌患者实施根治性手术。但随着和患者家属的深入交流，我惊异的发现，这位Lu教授可能是我见过最不负责和学识最差的医生。
随着类似病例的累积，我越来越多地想起了自己母亲的遭遇，也就越来越难以容忍那些行为。
比如到年8月，医院的名字。
写下这篇指责和控诉的文章我想了很久，确实忐忑不安，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只好安慰自己这么做是对的，错的是犯错的医生，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解释真相和控诉这种甚至可以说是罪恶的行为，一些医生永远也不会改。
可以想见的结果，是不止一位医生指责我为了抬高自己不惜贬低同道，认为我蓄意挑拨和破坏了医患关系，是罪魁祸首。于是在当月的月底，我第一次拉黑了知乎网友，是位医生。
患者和部分同道支持我，而另一部分同道骂我。就在这两股力量的漩涡中，我继续在知乎的科普，也继续时而尖锐、时而婉转地揭露过度治疗、错误治疗的具体案例。
当年的金秋十月，一次在孩子游泳馆外等待的空当，我思考老婆对我在这件事上的看法。她觉得不能老指责和批评医生这不好那不好，也有很多表现不好的患者。
她说的是对的，但是反过来，我们是专业医生，有职业素养，天职就是治病救人，不管患者人品如何，在临床诊治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，问心无愧即可。
而且，一些网友的勇敢行为，也鼓励了我。
比如，天津大学化工学院一教授被实名举报学术造假。我为这位举报的同学叫好。如果将来人生中有机会碰见这学生，一定要我做东，共享豪华大餐。受该同学鼓励，决定自己也拔刀。
但同时，想到我的爱人不支持我老写类似的批评医生的文章，怕我惹上麻烦。思来想去，还是不敢深入写，也不能指名道姓的写。上有老下有小，拔不了刀，连拔一半都不敢，只能泛泛而谈。
时间进入年，我已经完成了结肠重症科普知识初稿的整理，一共有58个小章节。我的爱人建议我联系相关出版社，同时可以把写的书分章节发在